兩千萬總憂鬱時代

還記得庾澄慶的「快樂頌」嗎？

輕快活潑地唱著「你快樂嗎？我很快樂」的「快樂頌」，是哈林在一九九二年發行的暢銷專輯主打歌，歌詞簡單但意義積極，又沒有任何說教感覺的「快樂頌」，當時紅遍了全國，幾乎是大人小孩都朗朗上口。舉凡電視、廣播、運動會、表演活動，到處都能聽到人歡唱「快樂頌」。回想那時真是無處不快樂，不想快樂的人簡直無地自容。

轉眼間，十三年過去了。打開電視，「快樂」似乎早已不再流行，在電視廣播報紙新聞之中，滿是最近當紅的「憂鬱」兩字。人們很訝異地發現，不知快樂為何物的人居然沒有在十年前滅絕。電視新聞每天都會告訴你，有多少人憂鬱得想死，有多少想死的人是憂鬱症。每當有人跳樓燒炭自焚而死，街頭巷尾的三姑六婆二叔四伯兄嫂姊弟妹們，只要隨便被一支麥克風頂到下巴，都能在瞬間變成心理醫生，一本正經地重複說著同樣的台詞：「我早就覺得那個人有憂鬱症。」

「憂鬱」就像是偷偷入侵了地球的異星生物，也許拿把刀子劃一下坐在你隔壁的人，就會發現他流出憂鬱色的血。

這還真是令人憂鬱。

兩千萬人有兩千萬的憂鬱，憂鬱的昨天帶來憂鬱的今天，你的憂鬱又在明天造成他的憂鬱，宛如電腦病毒一般，從一件件憂鬱的聽聞之中再複製出更憂鬱的新聞。甩不開的憂鬱就像是擦不掉的劣質油漆，憂鬱地黏在我們的左邊右邊、前方後方、裡裡外外、上上下下，在灰色的天空，在混濁的水裡，在每天吃的便當裡，在常喝的提神飲料裡，在電視機裡頭，在洗臉盆下面，在信用卡帳單裡，在所得稅的稅率裡，在全民健保費用裡，在女人身上，在男人身上，也在你的身上。

於是你抬頭問，是什麼造成了這滿地的憂鬱？

是政治？是教育？是經濟？是世界情勢？是中華文化？是台客橫行？是隔壁難以相處的鄰居？還是寨裡老昏的山大王？

天神搖搖頭，說道：「施主，這要問你自己。」

多年前，家中有位長輩罹患了憂鬱症，在醫生的指示下服藥控制，近年已大有成效。在那段治療期間裡，我見識到了「憂鬱」是如何擴散。

長輩需要人跟他說話，家中其他的長輩——就先用Ａ與Ｂ作個代號吧——也認為這是必要的溝通，於是長輩在上午與Ａ說好幾個小時的話，下午與Ｂ講好幾個小時的電話，晚飯後又找Ａ談談，睡覺前又找Ｂ聊聊，日復一日。

光是如此，對於Ａ與Ｂ而言，不管是在精神還是體力上，其實都已經構成相當的負擔。然而就在這不斷重複的「溝通」之中，Ａ說的話透過長輩傳給Ｂ，Ｂ說的話又透過長輩傳給Ａ，說過的話在Ａ與Ｂ之間傳過來又傳過去，沒說過的話——正處在憂鬱症中的長輩自己的妄想——也在之間傳過來傳過去。Ａ與Ｂ縱使能理性地去分辨虛實，但每天沒天沒夜的虛虛實實，侵蝕著Ａ與Ｂ的精神與體力，漸漸地兩人也開始覺得自己——好憂鬱。

最後幸好是在醫生的對症下藥，和長輩一家的全力配合之下，長輩的病情得到顯著的改善，也終於讓Ａ與Ｂ，還有他們周圍的更多人，總算脫離了擬似憂鬱的泥沼。

不過看起來，現在這個社會似乎沒有我的長輩們幸運。

看那些宛如憂鬱症患者般的大眾媒體，在對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，那一千萬人的Ａ與一千萬人的Ｂ之間，用二十四小時還帶ＳＮＧ的方式，無所不用其極地，透過公共電波重複著人們說過與沒說過的話，散佈著累計兩千萬人份不明不白的憂鬱。與我所知的憂鬱症治療不同的是，面對這樣巨大而畸形的憂鬱擴散模型，沒有人知道懂得對症下藥的醫生在哪裡。只見被憂鬱感染的人群，繼續放任著那無藥可救的憂鬱媒體。

再這樣下去，也許就在不久之後，我們一早醒來，為了撿報紙走到玄關打開大門，與碰巧同時探頭出來的對門鄰居四目相望之時，這樣的問候將會取代「早安」脫口而出：

「你憂鬱嗎？」

「我很憂鬱！」

哈哈，歡迎光臨！這個兩千萬總憂鬱時代！